阅读提示:申遗过程中,还有专家提出质疑,表示北京中轴线的核心遗产中,故宫、天坛等已经是世界遗产,为什么还要重复申遗?对此,吕舟团队也做了补充解释。“这并不冲突,因为它们所代表的价值是不一样的。比如故宫本质上是一个系列遗产,不仅是北京故宫,还有沈阳故宫。而北京中轴线更多是一种文化的价值,它不能代替故宫或者天坛的价值。”
北京中轴线多株妙态千姿的古树名木,包括侧柏、圆柏、国槐、银杏、油松等树种。
当夏天湿润的东南风刮来,经过天坛和先农坛300多万平方米的绿化带时,空气会得到净化,清洁湿润的空气吹进北京老城,形成良好的区域小气候。
每年7月,雨燕从北京出发,经内蒙古、新疆等地,飞越中亚、西亚数国,穿越红海最终抵达非洲大陆南端,次年2月再启程返回北京。这是全世界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鸟类,它们在正阳门、雍和宫、颐和园等古建的梁、檩、椽间繁衍生息,世世代代。
站在北京中轴线最南端的永定门城楼上北望,笔直的永定门内大街成为“步行走廊”,游人可以沿着这里一路向北,欣赏一次次春荣秋枯之间的古树之美,感受雨燕对这里的流连和亲昵,它们都是中轴线重要时刻的见证者,承载着许多历史记忆,依然充满生机。
7月27日,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6届世界遗产大会通过决议,将“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由此,人们愈发渴望进一步探索:漫漫岁月长河中,北京中轴线有咋样的发展历史?北京中轴线的申遗经过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这根中轴线对北京究竟意味着什么?近日,记者实地走访北京,一探究竟。
1932年,梁思成发表《我们所知道的唐代佛寺与宫殿》,总结了中国建筑平面布局的根本原则和特征,使用了“南北中线”的说法。在后来的《中国建筑史》中,他开始使用“中轴线”一词描述中国建筑平面布局的特点。
“一根长达8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线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线为依据的;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申、一贯到底的规模。”梁思成不吝用最美好的词语赞美这条中轴线,在他眼中,中轴线甚至“是有音乐节奏”的。
巧合的是,在近一甲子以后,当北京市2011年启动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是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主任、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编制团队负责人吕舟接过了梁思成的衣钵。作为后辈学者,吕舟本人深受梁思成的影响。“虽然我没能亲眼见过他,但梁先生的眼光是放得很远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前瞻性,所以他才会提出北京全城要保护,提出北京中轴线是决定北京城特点的基础和核心。”吕舟说。
申遗文本是申报世界遗产的基本文件,它需要把中轴线中蕴含的价值提炼出来,根据世界遗产对文本的要求做撰写。吕舟团队参与过多项中国世界遗产的申报,对此能够说是轻车熟路,他告诉《新民周刊》,他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希望既要让外国专家明白什么是中轴线,更要让中国老百姓甚至小孩子也看得懂,知道中轴线的价值”。
事实上,当梁思成在上个世纪40年代提出北京中轴线的概念以来,中国学者就开始探寻北京中轴线的起源和演进。在记者的北京之行中,《周礼·考工记》是采访对象提到中轴线概念时最常提及的一部著作。
《周礼·考工记》记载了西周时期的制度,是中国古代城市规划理论中影响深远的著作,《周礼》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是“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即王者建立都城,首先要辨别方位,确立宫式居所的位置,目的是使天下人各安其位,烘托君子重威。
它提出的都城规划和布局思想被认为是理想王城范式。部分业内人士认为,北京中轴线是将《周礼·考工记》中所载的传统都城理想范式化为现实,留存至今的唯一实例。
北京拥有3000多年的建城史和800多年的建都史。公元1153年,金朝海陵王完颜亮下诏迁都北京,以大兴府(今北京)为中都,是北京建都之始。有学者觉得:“海陵王完颜亮在建造金中都城的措施中,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建造出了北京都城史上的第一条中轴线。”
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北京中轴线”,肇始于元大都。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古都学会会长王岗告诉《新民周刊》,元灭金后,放弃沿用金中都城,而是在东北方向另选新址,建造元大都城。
明清北京城与元大都有空间承继关系,不久前,王岗发表了他的最新学术观点,认为明代重建的鼓楼和钟楼应该就在元代钟鼓楼的旧址之上。“鼓楼和钟楼代表了国家报时的权力,向来只在都城之中才配置。元代前,钟鼓楼的位置皆东西相向,并列在皇城的前面,被看作是都城中的辅助设施。到了元代,都城设计者却把鼓楼和钟楼放到皇城和宫城的北面,都城中心的位置,无疑是一种创新,意味着他们把宇宙的活动,或是说万物运行的规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明成祖将都城迁往北京后,北京城较元大都整体南移,太庙和社稷坛从皇城两侧挪到了皇城前,但中轴线的设计仍被严格保留,形成了中轴对称的建筑布局模式,突出紫禁城的核心地位。人们如今所看到的北京中轴线大部分建筑,基本是在明朝时期建造的。
13世纪末,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来到东方,他眼中的元大都“街道甚直,此端可见彼端,盖其布置,使此门可由街道远望彼门也。……全城地面规划有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言宣”。他对东方的描写不知勾起多少中世纪欧洲人的向往。
后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进京并在北京生活了十余年,他记载:“皇宫建筑在南墙之内,像是城市的一个入口,它一直延伸到北墙,长度贯穿整个的城市并且一直穿过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其余部分则分布在皇宫的两侧……其建筑的雅致和优美由于它细长的线条而显得突出。”他恐怕是第一位关注到北京传统中轴线并精确指出其作用的外国友人。
1665年,荷兰人约翰·纽霍夫随使团觐见顺治皇帝,后来在他的《荷使初访中国记》中的一张版画中记述:“皇帝接见使节的广场上,铺着两英尺见方的地砖,荷兰使节被告知,要跪在第十一块方砖后面的地方。”在中轴线上的接见,就这样让现代欧洲人感受到了东方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
1792年前后,英国马嘎尔尼使臣出访中国,从中轴线一路向北,领教了乾隆“万国来朝”“输诚纳贡”的傲慢,也让中国与当时的世界大势错失机会。
再后来,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俄军攻崇文门,日军攻朝阳门,英军攻广渠门,美军攻北京南门,而南门直通北京城的中轴线,美军因此见识到了中轴线上的门禁重重。炮火声中,清朝皇室从神武门仓皇出逃,八国联军的官兵们在中轴线上举行了胜利阅兵式……
“大约十几年前,北京文物局提出三条文化带建设,即大运河文化带、长城文化带、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但我认为,这三条文化带都在北京城的边上,缺少了真正显示北京历史背景和文化的核心的地区,即北京老城。他们接受了我的建议后,提法变为‘一城三带’,而北京中轴线无疑是老城的核心,核心中的核心。”王岗向《新民周刊》回忆。
北京中轴线走上申报世界遗产之路,与北京承办2008年第29届奥运会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2008年,奥运会成功举办,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奥林匹克运动与五千多年传承的灿烂中华文化交相辉映,共同谱写了人类文明气势恢弘的新篇章。此时,大家意识到北京最大的优势是文化,北京文化的最大优势是历史背景和文化名城,历史背景和文化名城最大的优势是中轴线——开幕式的礼花从永定门开始,一直放到鸟巢,让各位明白了北京还有一条中轴线。
所以,当时提出北京老城要整体保护,要保护它的城市脊梁和灵魂——北京中轴线。
吕舟很早就参与了北京中轴线的申遗工作,“当时大家都在讨论这样的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东西能够表现中华文明,能体现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贡献。
2017年,《北京城市总体设计(2016年—2035年)》公布,再次强调了中轴线对北京未来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是北京未来重要的工作。
2018年,北京市召开了第一次国际专家研讨会,邀请了多位世界遗产界的权威专家来探讨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的可能性。
2019年,北京市召开了第二次国际专家研讨会,探讨北京中轴线的世界遗产价值及申报世界遗产的方法。
2021年,北京市启动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的三年行动计划;北京政协建议启动中轴线整体保护立法程序。
2023年,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的文本正式提交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
“我们一直坚信北京中轴线是一个具有世界遗产价值的遗产,15年对这种一个项目来说,时间并不算长。”吕舟对这个项目一直充满信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们不是在赌博,而是在做一件工作。这件工作就是要把北京中轴线的价值挖掘出来、呈现出来,然后用一个所有人都能懂的方式把它讲出来。
比如北京中轴线的起点到底是永定门还是钟鼓楼?北京中轴线公里的说法被一些专家学者觉得不符合中轴线的文化内涵。以王岗为代表的一些专家觉得,在数字表达上,应该用中国的度量衡表述,比如7.8公里应该为15里,又比如正阳门的高度应该为九丈九,“在古代中国,数字有阴阳之分,单数为阳,双数为阴,9是单数中最大的数字……如果不用度量衡来表达,这些中国文化的东西就体现不出来了”。
在国际上,要让外国专家理解北京中轴线也不是一件易事。比如“北京中轴线”所体现的中国传统都城规划理论和“中”“和”哲学思想,对于外国人来说,就缺乏语境。“中轴线蕴含的‘中’‘和’思想是外国专家很难理解的,这就要求我们从中国古代文献当中找到涉及相关联的内容的表述,然后找到中轴线上的物质形态是啥样子的,逐一去展开它,让他们都觉得确实中轴线见证了中华文明。”吕舟说。
中国民间传统文化在生产生活中探索时空,掌握了以测日影、观天宇来确定时间节令和空间方位的方法,在此过程中形成以“中”为美为尊的观念,并将之延伸至社会领域,发展出“以中为尊”“象法天地”的价值观、秩序观:上天以“极星”为中心,大地以“土中”为中心,人间以“天子”为中心。“中”是看得见的秩序,“和”是价值追求,这一切皆用“礼”来加以规范和实现,所谓“礼之用、和为贵”。
中轴线也是“天人合一”观念的物质载体。北京中轴线南北划定,对应的是子午线,子位是正北,午位是正南。紫禁城的方位和命名,也是呼应天空最中心的紫微星垣。钟鼓楼是了解日月星辰运行规律的地方。
古人讲究“左祖右社”,宫殿左前方设祖庙,右前方设社稷坛。太庙在紫禁城的东侧,社稷坛在故宫的西侧。前者敬祖先,事关孝道。后者拜土地神谷神,事关国计民生。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史志学研究所副所长、副研究员高福美自2010年开展对北京中轴线的相关研究。她和记者说,北京社科院对中轴线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研究起始很早,此外也有很多专家搜集了大量中轴线的老照片,这些成果都阐释了“中”“和”二字在中国历史中是如何流转变迁,又是如何通过建筑表达传承。
申遗过程中,还有专家提出质疑,表示北京中轴线的核心遗产中,故宫、天坛等已经是世界遗产,为什么还要重复申遗?对此,吕舟团队也做了补充解释。“这并不冲突,因为它们所代表的价值是不一样的。比如故宫本质上是一个系列遗产,不仅是北京故宫,还有沈阳故宫。而北京中轴线更多是一种文化的价值,它不能代替故宫或者天坛的价值。”
从印度回来后,吕舟接受了媒体的密集采访,当他谈到会场各国代表对于北京中轴线项目的支持和声援时,还是印象非常深刻。“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实质上也是国际传播的过程,大家理解了你的表达,理解了你的价值,所以他会支持你。”
1991年,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有“中国申遗第一人”之称的侯仁之提出了关于北京城市规划设计中的“三个里程碑”的观点。第一个里程碑是北京城的中心建筑紫禁城,第二个里程碑是赋予了全城中轴线崭新意义的广场,而第三个里程碑则是中轴线北向延长线上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的建设。
“三个里程碑”的实质是中轴线的继承与发展,正如侯仁之在1973年展望北京中轴线进一步改造时所说:“沿着这条传统中的中轴线也必将有更加雄伟、更加壮观的远景出现。”
的确,今天北京的城市轴线向南已延伸至北京大兴国际机场,构成了北京南部的主动脉,不仅承载着带动南北均衡发展的任务,更与京津冀协同发展和雄安新区国家战略高度一致;向北延伸至燕山脚下,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坐落于此,中华文化种子基因“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使北京的世界文化遗产达到8项,是全球拥有世界文化遗产数量最多的城市,对于提升北京城市形象意义重大。不过在吕舟看来,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并不是终点,对于北京来说,接下来要做的,是通过北京中轴线这一文化财富,形成更大的社会凝聚力,推动社会可持续发展。“其实在申遗过程中,很多都已经实践过。接下来就看政府如何进一步投入力量了。”吕舟表示。
“作为遗产点,投入时间和资金、人力精力,肯定能够做好。但要把中轴线申遗放到整个历史背景和文化名城的框架中来,如何正确地处理好文化遗产跟城市发展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很大的难点。北京的思路是以中轴线申遗来带动整个老城的整体保护,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冲击。”高福美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前些年她实地走访了不少老城中的胡同,“老实说很多四合院已经是大杂院,私搭乱盖很严重,居民的生活条件特别不好,跟城市的整体发展水平已经不太匹配”。
但近几年再去这些胡同逛时,她明显能够感到环境整改治理卓有成效。尤其是南锣鼓巷的雨儿胡同,院落中原住居民居住密度大,生活设施不完善。东城区在此试点开展平房区直管公房“申请式腾退”和“申请式改善”工作,外迁改善一部分居民,留住居民生活同步提升。雨儿胡同已经是旧貌换新颜,实现了“老胡同的新生活”。这也是习点赞的“建筑共生、居民共生、文化共生”的“共生院”模式。
事实上,这也是北京中轴线个遗产构成要素的背后原因。“北京中轴线上有着非常大、完整的建筑群。我们大家可以选15个,也可以再一次进行选择更多的构成要素。但具体选择时,我们不光要考虑到遗产价值的表述,也牵涉到保护管理所能达到的水平。所以现在15个遗产构成要素就是排除了很多可能引发争议的问题后,综合我们保护管理的水平作出的决定。”吕舟不无感慨地和记者说,“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任务,梁先生那个时代不具备老城保护的条件,但今天我们接过这个工作,就可以努力去试一试。”
北京中轴线不仅是北京城的脊梁和灵魂,也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理念的载体,是人类社会的宝贵遗产。相信未来,北京在全球文化遗产保护领域以及促进文化交流文明互鉴工作中将发挥更大作用,愿这对称之美,千秋万代。记者|周洁(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副所长张勃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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